半夏 | 蒙汗药:饶你奸似鬼,吃了洗脚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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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时读《水浒》,屡屡看到将人麻翻的蒙汗药,惊为神物。成年后再看,以为不过是小说家言,故弄玄虚,神乎其技,原是文艺的一个根性。然而,实在是错了。
世界上确乎存在蒙汗药,小说家言并非向壁虚构,全无凭据,不过高大上的正史里不屑说它,只有文人性情之作的笔记里,才略略提及,为喜欢刨根问底的执着人,供应了八卦的素材。不过,笔记并非医书,具体配方阙如,但主使的担纲药品,还是能够落到实处,但也其说丛杂。
史上第一部系统考证《水浒》的专著,是乾隆朝进士程穆衡写的《水浒传注略》。这位程进士做过榆社知县,本县盗贼繁多,程知县亲自捉拿盗魁,县域内治安状况得到根本好转。不过程知县性情耿介,得罪了上司,于是罢官,回到老家镇江时,竟然一贫如洗。
这样的清官史上多多,所以他虽然诗文写得好,又博闻多识,著述也小具规模,但依然生卒年不详,逃不脱湮没无闻的下场。倒是他的《注略》,不满足于金圣叹那样的才子评点,而是拿出做经学的考证功夫,施展于稗官野史序列的小说,下力爬梳细节,果然独具只眼。
按照程知县的观点,蒙汗药,莨菪花子也,有大毒,食之令人狂乱。急以浓甘草汁灌下解之。书中凡以菪酒迷人者至多,如唐安禄山诱奚契丹,饮以莨菪酒,醉而坑之;明嘉靖中,妖僧武如香,用香红散投张柱家人饭内,少顷,举家昏迷,皆莨菪花子也。
莨菪虽然子根皆入药,但药用以子为主。李时珍大爷在他的名著《本草纲目》中指出,其子服之,令人狂狼放宕,故名。原来它是一味狂药。不过本经的主治栏则说它久服轻身,使人健行,走及奔马,强志益力,通神见鬼,简直就是神品,只是多食令人狂走,想来也无非跑个半程马拉松了事。陈藏器还说它安心定志,聪明耳目,越发的富有亲和力了。本草又名天仙子,这天仙二字,不知是否来自这些神异。
本草纲目
然而时珍大爷却说,莨菪之功,未见如所说,而其毒有甚焉。大爷还举了云实、防葵、赤商陆,说它们和莨菪皆能令人狂惑见鬼,昔人未有发其义者。盖此类皆有毒,能使痰迷心窍,蔽其神明,以乱其视听故耳。想来所谓通神见鬼,实在就是心窍迷乱神志不清的幻象,而绝非求仙入道的门径。
大爷也提到安禄山的醉而坑杀,而妖僧一案,则叙述更为详备:嘉靖四十三年二月,陕西游僧武如香,挟妖术至昌黎县民张柱家。见其妻美,设饭间,呼其全家同坐,将红散入饭内食之。少顷举家昏迷,任其奸污。复将魇法吹入柱耳中,柱发狂惑,见举家皆是妖鬼,尽行杀死,凡一十六人,并无血迹。官司执柱囚之。十余日柱吐痰二碗许,闻其故,乃知所杀者皆其父母兄嫂妻子姊侄也。柱与如香皆论死,世宗肃皇帝命榜示天下。观此妖药,亦是莨菪之流尔。方其痰迷之时,视人皆鬼矣。解之之法,可不知乎?
幻象导致的所谓见鬼,是本案的核心元素,因为导致了杀人。嘉靖帝命榜示天下,足见本案具有标本意义:妖僧、迷药、魇法、恶行、见鬼、杀亲。而作祟的元凶,大爷目光犀利地指明是莨菪之流。至于解之之法,尤其重要,本医者圣人心的原则,必须披露:绿豆汁、甘草、升麻、犀角并解之。
查十字坡孙二娘下药,果然有解之之法:调一碗解药,扯住耳朵,灌将下去,没半个时辰,如梦中睡觉的一般,扒将起来,还念叨这家恁么好酒,记着他家,回来再问他买吃。所谓饶你奸似鬼,吃了洗脚水。其他如揭阳岭李立及朱贵等,也是类似。
《水浒传》智取生辰纲
不过,遭遇智取生辰纲暗算的杨志等人,中招之后,无非口角流涎,都动不得,醒转来至多捉脚不住,倒未曾提及张柱的吐痰,症候上略有出入。
程知县之外,也还颇有些其他的说法。明人郎瑛在《七修类稿》中提供了一系列信息:
小说家尝言蒙汗药,人食之,昏腾麻死,后复有药解活。予则以为妄也。昨读周草窗《癸辛杂志》云:回回国有药名押不卢者,土人采之,每以少许磨酒饮人,则通身麻痹而死,至三日,少以别药投之即活,御院中亦储之,以备不虞。又《齐东野语》亦载,草乌末同一草食之即死,三日后亦活也。又《桂海虞衡志》载,曼陀罗花,盗采花为末,置人饮食中,即皆醉也。据是,则蒙汗药非妄。
原来对蒙汗药的疑惑,古已有之。其实,类似的记载也还另有,譬如南宋李心传依据官书所著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中便提到,虔贼陈颙等犯梅州,围其城,守臣右承务郎刘安雅命取钩吻草研取其汁,投之酒醋,散于民居。贼遣人赍牒索金银鞍马,安雅遽磔之。盗入民居纵饮,死者以百数,余多昏迷不省,贼疑惧遁去,围遂解。
虔贼或虔寇是宋代官方对活跃在赣南地区民间武装团伙的蔑称,南宋前期呈爆发态势。后岳飞奉诏征虔,仅用三个月即荡平大小五百余股,高宗手书“精忠岳飞”,命人制旗赐飞。这便是岳某报国case中“精忠”替代“尽忠”的由来。
从本条看来,原来所谓蒙汗药,除了贼人用它害人,官家亦不妨用它拿贼。于是想起程知县也曾亲自捉拿盗魁,不知他是否也是如此办理。
而刘大人所用之钩吻草,则有断肠草的胆寒名号。在西洋医学引入本土之前,真的肠断,当有性命之忧,这该是毒草命名为断肠草的逻辑所在。
据说断肠草并非专指某种毒草,服用后引起胃肠强烈毒副反应的烈性毒草,都不妨以此命名。此话自是有理,享有如此名号的,的确不止一种,不过,在医药界公认的断肠草,则非钩吻莫属,想来它是毒草中的翘楚,众望所归。当年天姥就曾对黄帝说过:黄精益寿,钩吻杀人。传说神农尝百草,正是被该草断送了性命。
大爷说该草入人畜腹内,即粘肠上,半日则黑烂。这话自是断肠之名的由来。《梦溪笔谈》说,闽中土人以此自杀或误食,半叶入口即死,而流水服下,毒效更快,往往投杯已卒矣。因此沈括断言:此草人间至毒之物,不入药用,恐《本草》所出,别是一物,非此钩吻。连《本草》的权威都质疑,足见该草之毒声名藉甚。大爷则指出:本草毒药止云有大毒,此独变文曰大有毒,可见其毒之异常也。连含有它花粉的蜂蜜,吃下去也会中毒乃至死亡。也是有趣,人吃了钩吻的叶子致死,羊吃了却大肥,大爷对此的解释是物有相伏如此。
鉴于钩吻毒性的剧烈,该草入药只能捣汁入膏中,而绝不入汤饮。民间草医有用内服料理风湿痹痛之类难症,却要冒中毒身死的风险。笔记里说,两广之人负债情急,每每吃下它,以死讹人。
既然羊吃了它可以大肥,想来羊身上必有降服该毒的要素,所以解此毒草,最便当的法子就是,用新鲜羊血趁热灌服,据说疗效甚佳。大爷的书里,也着意提到此法,并有白鸭白鹅断头沥血灌服,以及多饮甘草汁、人屎汁诸法胪列。后者无疑意在催吐。
时珍大爷的名著中,也附列有押不芦,引用的也是周密的《癸辛杂识》,不过古人引书,往往撮其大概,实际上,周氏的记述信息量颇大,其中不乏热闹:
回回国之西数千里地,产一物极毒,全类人形,若人参之状,其酋名之曰押不芦。生土中深数丈,人或误触之,著其毒气必死。取之法,先于四旁开大坎,可容人,然后以皮条络之,皮条之系则系于犬之足。既而用杖击逐犬,犬逸而根拔起,犬感毒气随毙。然后就埋土坎中,经岁,然后取出曝干,别用他药制之。每以少许磨酒饮人,则通身麻痹而死,虽加以刀斧亦不知也。至三日后,别以少药投之即活。盖古华佗能刳肠涤胃以治疾者,必用此药也。今闻御药院中亦储之,白廷玉闻之卢松厓。或云:今之贪官污吏赃过盈溢,被人所讼,则服百日丹者,莫非用此。
周氏说,名医华佗当时必用此药,终究是一种推测,不过麻药的归属,还是犀利的判断。其实,上列所举蒙汗药诸品种,全都俨然并列在《本草纲目》的毒草类中。而按照时珍大爷对草部的论断,得气之粹者为良,得气之戾者为毒,则麻药实在就是戾气之药。说到底,所谓麻药,其实就是可控制使用的毒药。网上传有医院各科霸气对联,麻醉科下赫然是:打一针便可手足麻木;吹口气立刻人事不省。这样的效果,岂不正是蒙汗药的写真。
当然,主观意志操纵下的可控也未必就是麻而不死,譬如贪官污吏仰药自裁,便是麻而致死。这反而超越了蒙汗药的范畴。
《齐东野语》所载草乌,是乌头的一种。时珍大爷说,乌头有两种:出彰明者即附子之母,今人谓之川乌头是也。其产于江左、山南等处者,乃本经所列乌头,今人谓之草乌头是也。
作为毒草,乌头的名声也不乏响亮,野生的草乌,缺少栽培的选育,因而毒性更甚。未经炮制的草乌,榨取其汁,晒为毒药,可以射杀禽兽,十步即倒,烈性宛如毒蛇,于是有射罔的名号。文献记载,春秋时期乌头便已经担任毒药,古人的箭头,大多涂有乌头毒液,号称乌毒。
作为冷兵器时代的翘楚,弓箭自然不止于射杀禽兽,涂了乌毒的箭,人被射中了,也难免一死,因而必须速做解毒。而论到解药,栽培而得的川乌,畏绿豆、乌韭、童溲、犀角;野生采集的草乌,则畏饴糖、黑豆、冷水。就中冷水最是看着眼熟,小说中蒙汗药的段落中不免涉及,这个后面正要说到,此处不提。
郎瑛笔记中说到的曼陀罗花,是蒙汗药的又一品种。从药理上说,能够进入麻药序列的毒药,确乎应该不止于一种,而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群,也都会有自身出发的不同选择。在时珍大爷的名著中,曼陀罗花是着意新增的品种。
《法华经》上说,佛说法时,天雨曼陀罗花。《阿弥陀经》也有类似记载。如此看来,曼陀罗是经典的天降之花。曼陀罗无疑是梵语音译,意译则是悦意。不过时珍大爷的解释,则是梵言杂色也。从坠落的天花而言,杂色自然可以表征缤纷,而领会佛法真谛,亦不妨有心意悦服。译事之纷纭,自古已然,否则玄奘法师自不必远赴异域,舍生求法。
按照辞书的说法,虽然有舶来色彩的昭彰名号,但曼陀罗却是原产本土,因此它当然有风茄儿山茄子种种俚俗别名。时珍大爷解释,茄乃因叶形尔。大爷圣明,本花在生物学分类上,正是归属茄科。
曼陀罗花
大爷指出,八月采此花,七月采火麻子花,阴干,等分为末。热酒调服三钱,少顷昏昏如醉。割疮灸火,宜先服此,则不觉苦也。而在主治项下,大爷果然明确提到本花入麻药。
麻药的发明和应用,在本土自是早已有之。《列子·汤问》记载,名医扁鹊用毒酒将公扈和齐婴二人迷死三日,剖胸探心,实施换心手术。毒酒即药酒,既然能够迷死,无疑麻药。此事连被批为多乖错的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都未提及,在前科技时代,自不免被目为惊世绝技,难以取信。不过,前面周氏提及的刳肠涤胃以治疾的三国名医华佗,他的麻沸散,以酒服下,也是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,功效与扁鹊雷同,却得到普遍认同。仔细想来,华佗用该药,不过剖腹开颅,去除疾患,相比扁鹊耸人耳目的脏器移植,更容易使人信服吧。
扁鹊华佗的麻药配方,史阙记载,不过前贤尚简,譬如华佗,处剂合汤不过数种,因而大爷书中所列曼陀罗花与火麻子花的搭配,宜乎其相去不远,至少宋人医书中已有记载,并且善意提示其亦不伤人。
而同时代的笔记里,除了赫然罗列利用本花实施犯罪的故实外,同样也有反制盗贼的范例。譬如南宋李攸的《宋朝事实》中,便记述了转运使杜杞平定广西蛮贼时,以金帛官爵诱降叛众,于宴席之上,以曼陀罗花置酒中将其迷倒,尽数杀之。由此可见,起码在宋代,曼陀罗花作为迷药已经颇为人所知晓,并且不论官私,都频频付诸应用。
而几乎成为经典模式的伴服酒中,自是意在遮盖曼陀罗花的辛味,同时发挥药效。至于具体配方,想必有所添加,以助药力,盗贼害人或者谋害盗贼,自不需秉持医者当持的圣人之心。不过追究起来,该配方理当来自医事的麻药配伍。
按照现代药理分析,曼陀罗花含有的若干生物碱,对中枢神经和副交感神经都有所作用,可以使人肌肉松弛,汗腺分泌受到抑制,想来这该是所谓蒙汗的由来。于是,本花担任蒙汗药之正选,愈发的落在实处。虽然大爷的书中说它生北土,而在宋人的笔记中,本花南方亦遍生原野,证之当下,也果然是世界广布,本土各地都有分布,如此亦可想见彼时医者与盗贼及官家采集的方便。
有意味的是,大爷书中,并未提及本花与蒙汗的干系。然而要紧的是,百病主治药项下诸毒条中,则朗朗写明以冷水化解蒙汗毒,此与小说中蒙汗药之消解,正相呼应,足证大爷于蒙汗之药并非不知,只是宅心仁厚,更留意于救死扶伤。
历数诸味入围蒙汗药之毒草,其解药除押不芦曼陀罗未详外,甘草和绿豆似乎更有百搭的覆盖力。诚然,人屎之类的催吐也无疑广泛适用,而大爷着意标明的冷水,当并非口服。譬如钩吻,陈藏器说饮冷水即死,冷水发其毒也。所以冷水的妥帖化解,只好是外用,譬如喷于心口之类。
当然了,大爷之外的医书中甚至于蒙汗药的配伍亦有涉及,譬如,曼陀罗花川乌草乌和末,或者羊踯躅川乌草乌乳香没药熊胆朱砂麝香等为极细末。本药或为施之外科手术的麻药;或是用于顽疾,迷倒乃是毒副作用。不过,纠集诸般虎狼之药,去痛自是必然奏效,但炮制和用量却必须谨慎。诚然,即便非医事的用途,实在也是有分寸的,药性散尽醒转的时辰可以有长短,但夺人性命却是大可不必,所以《水浒》中数见的蒙汗药case,并无一例药死事件发生。就连嘉靖朝的妖僧,也是用药致人狂惑后杀人,而中了迷药杀了人的人,却并未因药而致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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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班主编 | 董啸 值班编辑 | 李星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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